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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扁图·阔时节

作者:李贵明 文/图 发布时间:2025年12月25日 10:04:50

阔时节作为傈僳族标志性的年轮庆典,其名称直指对太阳运行周期“年轮”的深刻理解。在彝语支各民族的语言中,对“年”这一时间单位的称谓,普遍存在“阔”“库”等的相近发音。彝族的“库史”、拉祜族的“扩扎”,其词根皆指向“轮转”“循环”与“更新”之意。傈僳语中的“阔时”,清晰表达了年轮交替的内涵。

一周前,因为举办阔时节活动的需要,我准备去维西县康普乡拜访傈僳族文化传承人,那位在澜沧江峡谷远近闻名的民间歌手蜂志雄。电话未接听,但很快打了回来。他说正在山里骑摩托,不好接听电话。我跟他开玩笑:“骑摩托放羊吗?”他笑了一声,又语气严肃地回答:“几年前从巴底山头的老村子搬到康普乡康乐家园移民小区,羊早就卖了。”我去过他说的那个移民小区,一排排整齐的公寓式单元房。附近可以圈养猪、牛,但放养山羊的确不方便。“我去找阿扁图。”电话那头传来老蜂的声音,“找什么?”“阿扁图!”我从没听过“阿扁图”这种词汇,不知其为何物。问:“你说的阿扁图是汉语还是傈僳语?”“傈僳语。”老蜂回答。“那是一幅图画还是一种野果子?”我又问。老蜂哈哈笑了几声说:“是一种树。”我在电话里听到了风和流水的声音,估计他此刻正站在某个山谷的溪水边。再问:“是一种柴吗?”“我们小区不烧柴,用电。”“那你去找阿扁图做什么?”老蜂说:“拿回去做阿扁图。”

嗨!说不清也问不清。开视频吧。打开视频,看见戴着头盔、手套的蜂志雄正跨着摩托斜停在一个山谷中。转过手机给我看了看扎在摩托行李架上的一捆树枝。看起来有点像柳条,又不是。我问:“你砍这些青树枝做什么?”他说:“这是阿扁图,要带回家做阿扁图。”哎!在这常识不对等的对话中,我即将晕倒。砍来阿扁图带回家又做阿扁图,是个什么逻辑呢?回头想想老蜂平日里也不开玩笑,我平复一下心情理了理思路再问:“做出来的阿扁图是个什么呢?”他又说:“就是阿扁图。”这下我更懵了。聪明的老蜂似乎也察觉到我的迷茫,继续说:“用这个阿扁图树的髓心做圆圆的阿扁图。”哦。这回我大概猜到这种树和他要做的某件东西可能都叫“阿扁图”。问:“做出来的圆圆的阿扁图是什么?”他不厌其烦再认真解释一遍:“就是阿扁图。用树心做出来的圆圆的阿扁图,以前是太阳回归期间献给太阳和星星的。”我又问:“为什么要做阿扁图?作用是什么呢?”老蜂说:“密米离腊(太阳回归)时,就阔时了,阿扁图是太阳和星星的花朵。”

 

蜂志雄手握象征太阳、三星以及北斗七星的阿扁图。

 

代表太阳与一年十二个月的阿扁图。


密米离腊,太阳回归。这个即将被傈僳人忘记的古老词汇像一粒石子,投入我的心里漾开一圈圈波纹。扩散的波纹中浮现出前些年发现的那几座散落在叶枝镇和康普乡高底罗马山坡上叫“苯盾倮”和“格盾倮”的石堆,那是当地人观测日、星之物。现在我可以确定了,这种树和他要做的那个东西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阿扁图。我在电话中与蜂志雄告别,视频中的山风似乎穿过树木摇曳的山谷顺着电波灌入我的耳朵,仿佛在我眼前怒吼。原来除了那些沉默的石头之外,像蜂志雄一样的傈僳人还在以他们的方式与日月星辰对话。只是我们习惯于漠视这些古老的知识,忽略了他们的存在。

关于傈僳族何时过阔时节,乃至历史上是否有过自己的历法,学界曾争论多年。直到近年来,维西县康普乡和德钦县叶枝镇相继发现回归历法观测遗址,谜团才渐渐散开。这些发现,逐渐照亮了一条隐秘的文化血脉。约公元前2300年形成的山西襄汾陶寺遗址的观象台已能观测日出方位变化,确定冬至、夏至等关键节气。这证明至迟在龙山文化晚期,中华先民已掌握“太阳周年视运动”规律,并将之转化为指导农业生产的历法。春秋战国时期,中华天文历算抵达高峰。

《孟子·离娄下》所言“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展现了基于长期观测推演冬至点的惊人能力。战国末年《吕氏春秋》系统记载二十四节气雏形,这套依据太阳黄道位置划分的时间体系,成为此后中华农耕文明的时间框架。

傈僳族先民作为古代氐羌族群的重要后裔,在漫长迁徙中承袭了天文观测智慧。他们将太阳南北往复的运动直观把握与气候感知结合,创造了在地化术语,夏至称“擦离”(热回),冬至称“简离”(冷回)。这种对“至日”的认知,与中原“日至”概念同出一辙。即便在汉唐后逐渐西迁,最终定居于横断山区的深山峡谷之中,他们并未丢失观象授时的文化本能,而是将古老的天文火种与新的生存环境结合,孕育出独特的历法体系。上世纪八十年代,科学史专家陈久金与木玉璋辨识出在傈僳族音节文字文献中绘制的“太极图”图案。

考证此图与古羌戎文化宇宙观符号一脉相承,是傈僳族文化的“活化石”。再根据本民族知识分子哇忍波创制傈僳音节文字后记录的《历算》等文献,我们得以窥见这套历法的轮廓。

它以十二地支为循环框架,一年分12个月。前11个月按大小固定为325天。关键在于第12个月被设计为“不定月”。文献载“月大月小亥月结束”,意即11月(亥月)结束后,12月的天数不再按固定规则分配。这使得一个回归年的总长度在355天至372天的弹性区间浮动。其修正机制并非复杂的置闰演算,而是回归最古老和直接的方法,即实地观测太阳回归日。

这套历法并非纸上谈兵。近年来,在维西县的田野考察中,研究者发现了称为“苯盾倮”(观测太阳之物)的石堆群。这些石堆的布局具有明确方向性。测量并经3年实地观测证实,其中特定排列的两座石堆构成的指示线,正好对准冬至前后太阳抵达最南端后开始北归时的落日点。当太阳圆盘中心恰好从这两座石堆的连线中沉入远山,这一天便被定为“弥米离腊”(太阳回归日),旧年于此终结。关于新年开始的时刻确定,则在“太阳回归日”夜晚,祭司或村落长者会观测另一组“格盾倮”(观测星辰的石堆)与星空的关系。当北斗七星斗柄与猎户座腰带三星运行至与地面石堆形成直线时,通常对应子夜时分,便被认定为新旧年交替的时刻。

观日以定年界,察星以确时刻的方法在缺乏精密工具的漫长岁月里,是将宏观天象周期与微观人间节律完美融合的智慧。它利用17天缓冲期容纳回归年长度的自然波动,再通过年度实地观测太阳回归完成校准,在确保时间框架准确的前提下,省去了繁复计算,完美适应了横断山区分散、独立的社区生活与山地农耕节奏。因此,传统的阔时节从来不是固定在日历某一天的单日节庆,而是一个依据本社区实际观测结果确定、可持续约17天的年轮时段。各村寨根据本村石堆树影的观测结果,自主决定庆祝“阔时”的具体日子,形成百里不同期却共享同一文化逻辑的弹性节庆传统。这套看似“不定”的历法,其实是应对横断山区复杂环境的创造性应用。在高差悬殊、气候立体、交通不便的地方,不需要复杂的置闰计算,不需要庞大的历算机构。只需要每年一次在特定的地点,用肉眼观察太阳与星辰便可确定年轮。这是平民的天文学,不需要文字记录繁复规则。它简单到每个村民都能理解,精确到足以指导生产生活。后来才逐渐衍生出更简易直观、以物候为参照的“花鸟历”。

但是,阿扁图与历法又有什么关系呢?可能觉得我实在迷惑,晚上,蜂志雄发来了他们做的阿扁图图片,看起来这是一种手工艺术品。其制作材料正是取自阴坡溪涧边生长的特定灌木阿扁图的松软髓心,经塑形而成。主要有两种造型:一种是中心两个并列的大圆,周围对称环绕七个小圆,分别象征太阳、三星以及北斗七星;另一种是中心一个大圆,四周均匀分布十二个小圆,代表太阳与一年十二个月。这些图案线条流畅卷曲,形似青铜器上的云雷纹或涡纹,与傈僳族祭天木牌画中描绘星辰、银河的笔法如出一辙,显示出其古老的艺术源流和神圣的象征属性。出于职业敏感,我不确定这造型优美又略显庄严的阿扁图是否与宗教有关。便将阿扁图图片发给藏族学者咨询,经他们辨识,认为不是宗教图案,但似乎在苯教中有类似形状,其象征意义不明。

老蜂说阿扁图是星星和太阳的花朵,寓意太阳转身之时,星星和太阳会开出美丽的花朵。这是多么宏大的想象啊,宏大到无法用汉语准确翻译。既然阿扁图尚未被权威机构命名,我想给它一个温暖的名字,就叫时间之花吧。阿扁图在传统上是阔时节期间用于装饰家屋、敬祀天地的重要饰物。随着公历的普及和春节文化的广泛影响,回归年被逐渐忘却,而这一古老的符号却在春节期间被注入了新的活力。如今,大部分傈僳族家庭会在农历春节期间,将阿扁图置于堂屋正中,两侧插上象征报春与高洁的梅花。这一行为,巧妙地完成了两种文化符号的融合与转译。只有像蜂志雄一样的人,还记得它来自对太阳回归的某种纪念。古老的“星日开花”图案,承载着对太阳年轮更迭的庆祝;梅花则呼应了春节的时令与品格寓意。这既是传统文化在当代的适应性传承,也是中华各民族节日文化相互借鉴、美美与共的具象化表达。

傈僳族阔时节,从语言名称与彝语支的共源性,到历法体系与中华上古太阳观测传统的关联;从实地观测遗址所体现的“观象授时”方法,到与“天人合一”宇宙观的契合;再从“太极图”文献的发现到阿扁图符号的流传,一条清晰的文化脉络显现出来。这条脉络就是傈僳族的阔时节绝非一个孤立的民俗事项,这个节日及其背后的整套天文历法实践,既印证了傈僳族作为中华民族大家庭一员不可分割的文化根基,又以其独特的适应性发展,展现了中华文明内部不同成员为适应多样环境而迸发的文化智慧与无限活力。能让我们从一个具体而别样的角度,领略中华文明如江河奔流、同源而出、百川竞秀的壮丽图景。尤为重要的是,近年来在维西县关于太阳回归观测遗址的一系列发现与回归历法的初步破解,为傈僳族的阔时节提供了无可替代的实物证据与体系支撑。这使得维西傈僳族的阔时节文化,不仅展现出相较于其他地区更为深厚、系统且可实证的天文历法底蕴,也赋予了其节庆形式以独特的科学内涵与中华民族历史纵深感。

正是基于这一扎实的文化根基,维西县的阔时节已超越单一民族的庆典,日益成为当地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共享时序节律与文化精神的共同节日,为构筑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提供了又一具象化载体。

2026年阔时节已经到来。太阳正在回归的路上。在澜沧江的峡谷深处,石堆守望天空,阿扁图静静绽放,等待着那场关于时间、星辰与生命的古老庆典再次被太阳年轮准时叩响,人们已经准备好了迎接它的仪式。

责任编辑:鲁茸只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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