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菜市场

来源:香格里拉网 作者:永基卓玛 发布时间:2021-06-08 11:17:41

母亲是个大手大脚的人,买菜也是大份大份的,筒子骨是补钙的、芹菜是降压的、苦瓜要偶尔吃一顿、魔芋是减肥菜、臭豆腐含有人体需要的维生素……每天,母亲都会把一箩筐的蔬菜水果背回家,我也总是毫不客气地把这些食物消灭干净。那时候的我,还不懂珍惜这份幸福,只会看着日渐上涨的体重对着母亲抱怨:“妈呀,您是把我当头猪养吗?”

从我记事以来,母亲一直在养猪、养鸡,我家还养过羊,如果不是因为当时居住在单位家属宿舍,我估计牛也是会养的。

记忆中的好多事都有些模糊了,小学时,母亲上班很忙,下班后急匆匆地把饭做好给我们,然后又急匆匆地去城边的菜地里找猪草。从小学到初中,那个大篮子上的带子一直压在母亲的额头上,我也背着小竹篓和母亲去包谷地里找过猪草,在一大片的包谷地里,我和母亲拔着地边的各种野草,有时还被包谷叶划伤脸颊。我背着没有分量的小竹篓,还以为自己分担着家里的重担,也是一个能干活的人了。

那时候,竹篓的背带都是用毛发编织的,背带绕在篮子的中下部,宽的一头要顶在额头上。母亲背的篮子比她的身体要宽出三四倍,用绳子绑好的猪草比母亲要高出许多,在母亲身后走着,只能看到两条纤细的腿带着一个庞大的冒尖的猪草竹篓在移动。母亲的头发散乱,只见背带下太阳穴上的两条青筋凸起。那时的母亲,眼神明亮,我总是担心她背不动那沉重的猪草,母亲却满脸喜悦:“今天找了好多猪草,又可以喂养好几天了。”

记忆中,母亲的生活就是上班、下班、喂猪、养鸡、种菜、绕毛线、打毛衣。还记得,小学时,我经常不能完成作业,成绩一直不好,当时读书也是因为周围的人都开始上学了,后来推算,我读小学一年级时只有四岁半。我还记得,直到三年级期末考试时,卷纸上的题目全都不会做,但枕着试卷睡了一觉的我,发现世界也没什么变化。母亲焦虑地对我说,你考试很糟糕,老师说让你留级。母亲虽然这么说,但我还是一直寄读到毕业。

为了让学生能认识自我,改过自新,老师想了很多新招,比如,把学生分为四个组,一组,能考上一中(当时,能考上维西一中就是为家里争光);二组,能考上二中(维西二中在老师和家长眼中是次一点的学校);三组,努力一点就能考上二中;四组,努力再努力才能考上二中。当时,我被老师安排坐在三组。谁也不曾想到,小学升初中的考试中我的作文只被扣了两分,作为新生班级第二名考入了维西一中。母亲的眼睛亮了,她到处分享着这份喜悦,但我怎么好意思说,那时我记性好,把《少年文艺》的一篇范文背下来加上自己的想象,写在了试卷上。

初中,我还是老样子,历史、地理各考13分。把班里的倒数毫不害羞地拿了回家。而今,当时的那个小孩,还有那个母亲,如此清晰地出现在记忆里。

现在回想起来,母亲可能为我糟糕的成绩焦虑,但她为我焦虑的时候,却安慰我说:“没事,每棵草都有自己的露珠。”母亲很关心我的成长,但从不因我糟糕的成绩责怪我。小学时,母亲就为我找过家庭老师,学英语、学电子琴,不过我总是学得很糟糕。这样的情况持续到初中,母亲又找老师让我补习。在我成绩继续各种糟糕的时候,母亲养的猪生病了,后来死了。

母亲为死去的猪哭了一场。我却为了成绩糟糕的自己找到了借口:“你就是个家庭主妇,总让我补习,我根本不爱学习。”那是我第一次伤了母亲的心,只记得母亲好几天没和我说话,她自言自语地说:“我只是一个家庭主妇。”

到如今,我才明白,那是我对自己各种糟糕表现的失望和宣泄。

一次,与朋友聊天时,朋友回忆起当时的中甸人一个星期都吃不上一次肉。我很诧异,小时候明明每天的饭桌上都有肉,有时是青椒炒瘦肉,有时是肉汤,有时有猪肝。我没有争论,只是瞬间明白了,在单位里上班的母亲为何还要每年都养六头猪。我为当年那个说母亲只是家庭妇女的小孩感到羞愧。

我家最早的文艺青年应该是母亲,年轻时,母亲在照相馆工作,照片中的母亲一脸阳光、眼神明亮而勇敢,直至今日,家里还有好多用水粉颜色来为黑白照片打上腮红的老照片。后来,母亲跟随父亲来到维西,在维西县医院工作。

除了老照片,家里还有着方方正正、要从相机顶部打开翻盖,低头看投影拍摄的老相机。

有时我会忍不住想,如果当时母亲继续背着相机而不是竹篓,那生活是不是会更快乐点呢?我出生后遇到的母亲,只是生活在世俗烟火中的母亲,一年也舍不得买一件新衣服,但只要是为了家人,她可以一次性买好几斤肉……对于自己,母亲是小气的,但对于家人,她什么都舍得。有时,卖菜的人会忍不住问:“你家开着食堂呀?”“是的,我家开着小食堂。”退休后的母亲每天都背着装满食物的背篓,往返于菜市场与家的路上。

母亲是个聪明的人,手也很灵巧,因毛衣花样打得好在小县城里出过名,做豆腐、鸡蛋糕、黄饼的手艺一样也不在话下,她所有的爱好都是围绕着家人。退休后,母亲因为视力的缘故不能看书,她从收音机里和电视里听到的历史人物和年代都记得清清楚楚。父亲是个爱好广泛的人,但没耐心,父亲各地找回的兰草,其实都是由母亲照管的,母亲没说过她喜欢兰花,但家里上百盆的兰花的长势都很好。

母亲说她最快乐的事,就是看着家人吃饭时大块朵颐的模样,母亲不让我下厨房,有一段时间,我俩还为争着洗碗吵过架,母亲说:“你的手要学乐器,不要多摸水。”在我当记者后,母亲又说:“你要学英语,也许某天外国人来,你可以采访呢。”我至今还能想起我当时的表情,嘴上虽然答应着,但心里却说着:“我哪有时间学英语。再说,小地方的记者,哪会采访外国人。”

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母亲积极地与我探讨各种可能性。她鼓励我去追求一切爱好的事物,就她自己,她却说为我做好饭就行了。每当我写一篇稿子或者得到某个奖项时,母亲比我还喜悦。

母亲说,这些奖状就是发给她的。

母亲来自农村,外公外婆也都是农民,母亲是农民的孩子。对于瓜果蔬菜,母亲有种特殊的情感,所以买菜也很讲究。一块豆腐,她要绕过好几个摊位去排队购买,一棵青菜,她也要很仔细地挑选,买肉要到专卖土猪肉的某个摊位。她从来不购买反季的蔬菜水果,母亲说,阳光雨露带来的味道是不一样的。母亲对土地有着特殊的情感,那些些瓜果蔬菜正是她连接土地的情感纽带。

2019年,大哥去世,母亲也生病了,她半年没出过门,独自坐在家里,什么话都不说。母亲一生没有什么爱好,什么也转移不了她的悲伤。她不爱逛街,不爱外出游玩,不爱看电视,不爱打麻将,不爱跳广场舞。买菜回来的我每天耐心地对母亲说着菜市场里新上市的瓜果蔬菜:“樱桃上市了,要四十元一斤。”“洋芋都是去年的,味道还好。”慢慢地,母亲开始和我有了关于瓜果蔬菜的对话,终于,母亲答应出门了,我们去的地方是菜市场。我搀扶着母亲,慢慢走到菜市场,手心里传来母亲的虚弱。五月,本地老乡带着自家各种时鲜小菜摆放在菜市场门口售卖。走着走着,母亲在某个地摊前蹲了下来,伸出手去摸了一下小菜,并询问价格,当母亲从菜摊前站起来时,我知道,母亲在精神世界中也会站起来。

那天,在菜市场,我们遇到另外一个搀扶着母亲的中年男子,他们什么都没买,中年男人牵着老母亲的手,慢慢地在菜市场走着。看着他们的背影,我看到了天下所有母亲的一生。

所有母亲不是一样吗?一生都倾尽全力地投入这个家。

如今,母亲再也背不动背篓了,她又背上一个黑色的双肩包,有时背回来红薯,有时是地瓜、几个番茄或者青椒、小菜。而她,只是希望自己的家人吃上好吃的饭菜。

现在的我,吃着母亲用双肩小背包里带回的东西,每天好好吃饭。有了力气,我们才能走更远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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