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8月,我和几名同学一起来到中甸县大中甸公社曙光大队先锋小队(今香格里拉市建塘镇尼史村布伦村民小组)插队落户。初到这个农牧区,秋收后不久的光景最是难忘——生产队组织青稞脱粒的劳作。那些日子里,全村男女老少几乎上了场,打场内外人人忙碌,连成一片热腾腾的景象。
那时是集体生产,队里有两个打场:大的就在村中,小的离村子有一段路。脱粒的季节多半是晴好的天气。这活计原本不该太辛苦——毕竟已经用上了电动脱粒机,又快又利索。可实际上,机器卷起的粉尘漫天扑来,呛得人喉咙发干;混在其中的麦芒更像细密的针,顺着领口、袖口往衣服里钻,扎得皮肤又痒又刺。
那时中甸城乡电力供应紧张,脱粒机只有到夜里才能顺畅地转起来。于是各个村子都在灯光与月光下一同劳作,这场必须挑灯夜战的收获,因此添了许多不曾预料的艰辛,也在我记忆里烙下了格外深的痕迹。
小打场上却是另一番场景。由于距离村子较远,电线拉不到那里,也就没有了机器喧嚣和粉尘飞扬,青稞脱粒全靠人工和马拉石磙完成。打场中央钉着一根木桩,木桩上套着铁环,铁环上拴着一匹马。受缰绳的制约,马匹只能围着木桩跑,小伙子扬鞭一声吆喝,沉重的石磙便被拖拽着开始了一圈又一圈的滚动,将平铺满地的青稞穗子,缓缓碾出金黄的籽实。那被碾压的声响像有节奏的乐曲,伴着姑娘们的歌声传向四方,让青稞打场成了欢乐的圆心。
眼瞅着小打场上的活计干得这般洒脱快活,我心里头直犯嘀咕:为什么大打场就不能也用这马拉石磙的法子呢?我把这疑问抛给了扎西老人。他慢悠悠地说:“石磙子嘛,自然是好的……可咱们村统共就这一个宝贝磙子呀。”“村里马匹多的是!”我不解地追问,“再打几个石磙不就成了?”老人抬眼看了看我无奈地说:“你当这石磙是泥巴捏的,说打就打吗?”
后来我才知道,中甸县周边没有适合做石磙的石材。村里的石磙是农村合作化运动时期,政府特意从老远的内地运来的。听说那时候,曙光大队好些村子都分到了这么一个“宝贝”。原来,这看似笨拙的石头家伙,竟藏着一段远道而来的往事。它滚过的,不只是一季季的青稞,更是一段被封存起来的时光。
村里的这个石磙是由整块石精心打造而成,石质细腻,颜色红白相间。石磙直径约60厘米、长120厘米,两端安装着结实的转轴,沉重异常,需要四五个强劳力才能挪动它。扎西老人对我说:“你过来看,这石磙上还有字呢,看你这知识青年能认出来不?”我连忙靠上前去,用手抚摸被岁月磨蚀得有些斑驳的纹路,依稀可见“组织起来发展生产”八个苍劲有力的繁体汉字。我这才恍然明白,原来在合作化那段岁月里,这样一个石磙竟算得上是“先进”的生产工具了。它笨重的身躯里,系着多少农牧民对温饱的朴素期盼,也默默守望着高原上年复一年的畜旺粮丰。
收获季一过,脱粒机便被拉到生产队仓库里保管起来,石磙却被撂在了打场上无人问津。
记得也是1975年,县里在高原农牧区广泛推广播种冬小麦。初冬来临,绿油油的麦苗覆盖了田野,成为村里一道亮丽的风景。那时,我是冬小麦播种的责任人,知道这时需要对麦田进行压实处理,土壤经过压实才能让出土的冬小麦安全越冬。那时村里人对压实土壤很不理解,当讲明科学道理后,人们才同意我用打场的石磙碾压田地。我还曾提议改用耕牛来拉石磙。牛步虽缓慢,但压得反而更扎实。不过两天工夫,百亩冬小麦试验田便齐齐整整地压完了。
扎西老人见闲置的石磙有了新用场,便找到我说:“如果来年这冬小麦真能有个好收成,到时我会做出比这石磙更好的东西给你。”我暗想:“扎西老人能做出个什么呢?无非是做个木桶磙子罢了。”第二年,冬小麦喜获丰收,村里提出扩大播种面积。
第二年要对麦田作压实处理时,扎西老人兴冲冲地叫我去看他的“石磙”。原来老人的“石磙”是在一个废旧的油桶里,夯筑进黏土和石块做成的。这个“石磙”经过电焊封口后,又巧妙地安装上了转轴和拖曳架。用这个“庞然大物”压实土地果然比石磙强多了。我忍不住称赞扎西老人说:“您真是咱村里的鲁班大师!”
新“石磙”派上了大用场,老石磙只能静静地躺在小打场里,任凭风吹日晒,等候来年收获季再使用。就在这年夏天,一位《中国画报》的摄影记者到村里采风,我陪同他一起走进了小打场。打场内杂草丛生,但摄影师却被这一场景吸引,他让我站在石磙上为我拍照。我走近石磙,听见下方传来一阵阵啾鸣,一窝嫩黄的雏鸟正张着嘴待哺。我不忍心打扰这一窝小生命,便轻声告诉摄影师换个场景拍摄。那一刻,这块冰冷的石头在我心里有了温度,它用坚实的身躯为小生命遮风挡雨,就像曾承载着全村人年复一年的希望一般。
如今村里人的生产条件改善了,脱粒用上了新型的除尘电动脱粒机,那些老式机械和旧农具早已被淘汰。我问村里一位老阿爸:“当年的那石磙还在吗?”老阿爸笑着说:“那块石头结实着呢,还在打场上,只是没人用了。”是啊,餐风饮露的石磙,默默无闻,见过草原上的日出日落,也见证了从吃饱穿暖到富裕安康的变迁。它就像乡村的记事簿,曾经的每一圈碾痕,都是刻进了沧桑岁月的年轮。
责任编辑:鲁茸追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