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豆田青郁郁。 豆棵半人高,父亲进田看豆荚长势,一俯身,背影就融在了绿里,斗笠像一个金黄的圆漂浮着。 这块黄豆地,第一次来看是“五一”假期,那时星星点点的“丫”字,着鹅黄淡绿的童衫,横成行竖成列,像小学生做广播体操。第二次来是五月端午,豆苗儿已哗然齐膝,叶子毛茸茸攒满地垄,绿水漫灌不见地皮。豆花也开得扑棱有声:粉白的,花朵上粘着粉粒子,一摸腻手;白里透紫的,素雅而神秘。白的紫的搭手儿开,像繁星降落碧海,闪闪烁烁,摇摇曳曳,让人欣喜。 如今再来,已是万棵挂荚,一簇簇豆荚团在豆棵胯部,拥挤着,熙攘着。青青豆荚,珠胎暗结,像怀孕的豆妈。荚皮被豆籽撑得鼓胀胀,一珠一珠,硬挺饱满,好像憋着一股劲儿;剥开豆荚,豆粒青青的色泽,润润的手感。拿到鼻子底下一嗅,一缕清鲜的豆腥气,清甜纯净;放口里品品,淡淡的草甜,轻轻的豆腥,如此时刚刚起步的秋风,轻盈,细嫩,又软又萌。 处暑,正是吃鲜豆的季节。父亲让我们采一篮子,回家蒸豆。放点盐,锅里一压,软软糯糯,香香甜甜,那是毛豆吗?那是节令的嫩汁、八月的时鲜呀。 黄豆这东西,不仅不挑地,还肥地。棵子上那些根瘤,就像一个个造肥场。再瘠薄的地,种一季黄豆,好了,往下种啥长啥,黄豆替你秧地了。 村子里,红白喜事和年节的豆腐,乃至豆油、豆浆、豆汁、豆皮、豆酱、豆芽、豆腐脑,哪个缺得了黄豆哇?看眼下这黄豆的长势,收获也不过一个月的光景。等它们再蓄蓄粉,收收水,叶也卷了,荚也干了,籽也硬了,秸秆儿木质化了,隔荚皮可看出豆粒儿的肥瘦了,好,那时节我们再来帮父亲割黄豆! 想象着落叶时节,黄豆荚发出叮琅琅的植物脆响,有板有眼有节奏的,那种丰收的宣言,真是迷人。 我们满心高兴地折转身,再去杨树湾的绿豆地摘一篮绿豆。 地只有一分,可每年产下的豆子,足以供应我们姐弟三家一年食用,熬豆粥、蒸豆包、生豆芽……等豆罐见底儿,新一季的绿豆又荚黑粒儿满了。 绿豆的绿,很迷人,亮,纯,明艳,像采集了天地之光的那种幽邃的绿。记得有一种牡丹,叫“豆绿”,我觉得那是华美贵族对民间之美的追慕呢。牡丹和绿豆,绿得真像,也都美。我在书房静坐的时候,沉醉于绿豆的绿;我在厨房腾挪的时候,沉醉于绿豆的味。 我的橱柜里,有一个灰蓝色土制的瓦盆,我常用它生豆芽。清水泡胖绿豆,看它努出尖尖嘴儿,就挪到能吸水也能盛水的瓦盆里。湿布覆盖,一天淋一次水。布眼见着往高处顶,三五天,暄蓬蓬拱出了盆沿儿。 抓一把豆芽和着红辣子爆炒,或者过水拌凉菜,或者跟菠菜搭伙熬粉条,那天然的豆香、脆脆的口感,每每吃得欲罢不能。 有句俗话:豆芽到老一根菜。说啥呢?是说它混得人缘和光景都够呛?我还挺喜欢这种喧嚣中的冷静独立呢。绿豆,芽嫩绿,叶翠绿,花儿黄绿,籽粒呢,幽绿。绿豆做糕做汤,是或深或浅的绿。这种叫“绿”的豆子,真是把“绿”铺排到了生命的每一个细节。 眼前的地里,绿豆长得很随性,植株下部结着荚,有的荚皮黑了,有的还绿着;植株上部开着花,花儿明明黄黄的。这样的情形总是让人踌躇,割呢,它还有荚在生长;不割呢,有的豆子已长成,一性急,就会荚皮爆裂,豆子像微型导弹一样发射到远处。 嗨,只好提着篮子一趟趟来采摘。 摘就摘吧,如今家家户户大田已流转,村里女人们难得上一趟地,秋风里走走,就当散散心、活动活动筋骨。我们专挑那些刚泛黑的豆荚采。绿豆采回家,打泥儿蒸豆包;毛豆采回家,蒸熟当零嘴儿。 这是处暑的美好、新秋的馈赠,我们总会喜悦地去接受时令的美意,一年年从不缺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