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七八月份,滚滚雷声惊醒了沉睡的菌丝,香格里拉的菌子在淅淅沥沥的雨中破土而出,那丝丝缕缕的菌香随着夏日晚风,飘遍了高原的每一个角落,吸引着人们深入山林,去采摘这独属于大自然的珍馐。我也是其中一员,从13岁那年暑假开始,从未有一年缺席。 采菌初体验 13岁小学毕业的夏天,我卸下了作业的负担,与小伙伴们疯玩。一天傍晚,雨后初晴,火烧云铺满天际。父亲神秘地问我:“明天带你去采山珍要不要?”听到“山珍”一词,我眼里闪过几点星光,不假思索地回答:“好呀好呀!”担心父亲反悔,我又补充道:“不许骗人!”妹妹也嚷着要去。父亲看着妹妹充满期待的眼睛,想了想说:“我们明天要爬很高的山才能找得到山珍,你走得动吗?”“我能坚持!”父亲听了妹妹的话笑着答应了。 那时,我只知家里夏天经常吃菌子,却不知“山珍”就是菌子,更不知它们长在何处。我和妹妹满怀期待地猜测着山珍的模样与滋味,一夜难眠。 天刚亮,父亲就催我们起床:“去晚了,山珍就被别人摘完了!”吓得我们一骨碌爬起来,胡乱吃了几口馒头,便雀跃地跟着父亲奔向后山。 “采蘑菇的小姑娘,背着一个大竹筐,清晨光着小脚丫,走遍森林和山冈……”一到山脚,我和妹妹挖土地瓜、摘野草莓,一点也不觉得累。不过,新鲜感很快被疲惫取代。山路漫长,我和妹妹的小腿开始酸痛。父亲指着前方鼓励:“坚持一下,美味的山珍就在前面的山坡上等着我们呢!” 终于钻进密林,参天树木交错,荒草及膝,山风过处,枝叶哗哗作响,夹杂着不知名的动物声响,我和妹妹不由得靠紧了父亲。父亲循声望去,看见一只野鸡飞远了,“别害怕,我们过去看看,说不定会有野鸡蛋哦。”虽然没有找到野鸡蛋,却让我在松树下有了惊喜发现:“哇,好多菌子!”父亲走过来一看:“瞧,这就是山珍的一种——一窝菌。附近肯定还有别的菌子,我们来比比谁采得多!” 比赛的提议让我们立刻忘记了疲惫和害怕。我们东翻西找,满山转悠,尤其不放过铺满松针的地方和树根附近——父亲说那里最易出菌子。每找到一种,我们就叫父亲来辨认:牛肝菌、青头菌、奶浆菌、铜绿菌……他如数家珍地告诉我们每种菌子的名字和特点:一窝菌像挤成一窝的灰褐色小伞,没长开的黄罗伞像一个个煮熟的鸡蛋黄……父亲粗糙的食指轻轻点在一窝菌的菌盖上,树林间透下的光斑掠过他指尖的泥土,那星星点点的金辉,竟让最普通的泥土也闪烁出智慧的光芒。 采下菌子后,他总会蹲下身,用那双沾满泥土的大手,轻柔地将刚才刨开的泥土拢回原处,仔细抚平,像是在给刚摘下菌子的地方盖上一床小小的、暖暖的被子。他边做边对我们说:“瞧,这样轻轻给它‘盖好被子’,保护好菌塘,明年这里才会再长出新的菌宝宝来。”说着,他示意我和妹妹也试一试。我们学着他的样子,笨拙却认真地把泥土拢回去,轻轻拍实,心里想着要给“菌宝宝”盖好过冬的被子。父亲看着我们的小动作,笑着点头:“对,就是这样,盖好了,来年才有得吃。”为了年年有菌子吃,我把父亲的话和那盖被子的动作都牢牢记在心里,采菌子时总是小心照做。 几个小时后,父亲的背篓装满了各种山珍。归途上,疲惫早已被收获的喜悦冲散。 回到家,全家齐动手。我和妹妹帮着妈妈刮菌脚、洗菌,父亲则备好了大蒜和腊肉,他向我们传授家传秘诀:“大多数菌子要和大蒜一起焯水,蒜黑了就说明有毒。”一窝菌、铜绿菌、奶浆菌则无需焯水,可单独炒制,各具风味;其他杂菌焯水后混炒,每一口都是未知的美味。 当晚,妈妈炒的一大盆杂菌鲜香无比。我夹起一朵,在父亲眼前晃了晃:“看,这朵肯定是我摘的,真香!”第一次品尝自己的劳动果实,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为那个努力向上攀爬、在山林间努力寻找山珍的自己而骄傲。 父亲看着我得意的小脸,笑着抿了口酒,说:“这杂菌是香,不过要说真正的‘菌中之王’,还得是松茸,味道那个鲜呐,能‘鲜掉眉毛’!”他咂摸着嘴,仿佛那极致的美味已萦绕舌尖,末了又叹口气:“可惜金沙江边海拔低,不长松茸,海拔三四千米的雪山松林里才有,等你长大了再去体验采松茸的乐趣吧。”父亲那夸张又陶醉的神情连同“菌中之王”“鲜掉眉毛”的话语像一颗种子,悄然埋进了我好奇的心底。 松茸:舌尖的传奇与山林的馈赠 父亲的描述让松茸成了我心底一个遥不可及的梦。直到大学毕业回到海拔3300米的香格里拉市城区工作,我才终于有机会直面这传说中的美味。 每年7月至9月,松茸园区里摆满了按品级标价的松茸,从几十元到几百元一市斤不等。当那传说中的“菌中之王”第一次真实地摆在我面前时,父亲多年前那声饱含赞叹与回味的“鲜掉眉毛”瞬间在耳边炸响,带着积攒了多年的期待与想象,我几乎是屏住呼吸,带着无比期待的心情品尝了第一口松茸——那难以言喻的鲜美瞬间征服了味蕾,果真是珍馐美馔! 此后,每年松茸季我都会迫不及待地屏息品尝松茸。无论是追求本味的松茸刺身,还是香气霸道的酥油煎松茸,那无与伦比的鲜美都一次次征服我的味蕾。然而,指尖触碰到冰凉的菌体,嗅闻着那霸道又纯净的森林气息,一个念头却如林间晨雾愈聚愈浓:这神奇的美味究竟诞生于怎样的松风栎雨之下?亲手将它从孕育它的泥土中取出,会是怎样一种心弦震颤的体验?亲手采一次松茸的渴望在我心中日夜滋长。 带着这样的期待,今年,我终于和藏族朋友央宗成行。 天还未亮,我和央宗就开车从香格里拉市城区出发了。为了防止淋雨和饿肚子,我们提前备好了雨衣和面包。车子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了一个小时,我们抵达一处高山牧场。牧场处在开阔的山坳里,四周是连绵的矮山,山上松林茂密,间杂着矮高山栎、高山杜鹃,树枝上挂着飘逸的树胡子,地上覆盖着厚厚的松针和落叶,青苔点缀在树干与地面,山顶云雾缭绕,仿若进入了童话秘境。央宗告诉我,这里的海拔约3500米,正是松茸生长的理想之地。 多年的梦想终于在这一刻触手可及,但山林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央宗边带我进山,边对我说:“听说松茸菌丝要在有50年树龄的松树底下蛰伏5年至6年,经过松针、栎树叶和雪水的长期滋养才能长成,可以说是汇集了山野灵气于一身,因此松茸难以人工栽培,产量非常有限。”听完,我对松茸的喜爱更甚。 森林寂静,只听到松针沙沙和我急促的呼吸声。我弯腰搜寻许久,松茸却始终藏匿无踪。偶尔直起身喘口气,目光掠过四周,只见树胡子挂在树干上轻轻摇曳,宛如精灵的须发,更衬得这片秘境幽深莫测。不远处,央宗压低的“啊啧”声衬出我的徒劳。鸟雀的鸣叫忽远忽近,仿佛在提醒我:没有经年累月的探索,怎能轻易读懂山林的谜语? 央宗察觉到了我的沮丧,温和地开解我:“松茸性子‘藏’得很,喜欢躲在土里、叶下、树根旁,没点经验可不好找。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先看我采几朵,慢慢就摸出门道了。”我赶紧凑近,眼睛紧盯着她的每一个动作,仿佛要将她的经验直接刻进脑子里。 不一会儿,央宗又有了发现。“快来!”我快步走上前去,快到央宗身边时突然闻到一股独属于松茸的香气。顺着央宗手指的方向,我看见在铺满松针的地上有一个小鼓包,央宗指着这个小鼓包说:“看,这底下就有松茸。”我瞪大双眼仔细观察着这个小鼓包,没看出什么特别的地方,央宗看出了我的困惑,用手轻轻扒开上层的松针,随着她手的离开,一抹棕黄倏然跃入眼帘。“松茸!”我几乎跳起来。 看着她熟练地用手慢慢扒开松茸周围的泥土,尽量让松茸露出地面,再用竹棍轻轻一撬,将完整的松茸取出,随后,她用土和落叶把取出松茸的地方仔细盖好。她回填泥土时动作轻柔,如同呵护婴儿。“从小阿爸阿妈就教我们,摘走松茸后,一定要把‘家’给它盖好。”她边做边说,语气里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温柔,“阿爸常说,这土底下睡着山林的‘根’,盖好了,明年松茸才会醒来,像赴一场与老朋友的约定。现在外面来采松茸的人多了,阿爸更是一遍遍叮嘱,这规矩比金子还重要。我家的‘包山’就在前面那片山坡上,阿妈说,那是养活了我们几代人的‘金山’,规矩更要守得严,连小于5厘米的‘童茸’都不能碰一下。这道理是用几辈人的饭碗换来的。”她望着眼前郁郁葱葱的山林,眼神坚定:“要是大家都只顾眼前,把山林的‘根’伤了,‘金山’也就成了‘死山’。能守住老辈人传下的这点道理,让山林永远有生机,比什么都重要。” 我心头一震,这动作多么熟悉!当年父亲教我采菌时,不也一遍遍叮嘱要把菌塘的土轻轻盖回去吗?父亲说那是为了来年还有菌子吃,央宗和她的族人守护的,则是更珍贵的松茸和整片山林未来的生机。此刻,我的指尖还残留着泥土的微凉,眼前是央宗虔诚守护的姿态,父亲的话语在耳边回响——我突然明白了,他们守护的哪里仅仅是几朵菌子?他们轻轻覆盖回去的泥土护住的是深藏地下的菌丝网络,是山林生生不息的命脉。这份世代相传的朴素智慧,让采摘山珍的收获与守护青山的责任如同菌丝与大树般共生共荣。这不正是让眼前这片葱郁山林永远成为滋养生命的“金山银山”的真谛吗? 正当我沉浸在发现松茸的喜悦中时,央宗的一番话让我看到了更广阔的图景:“祖辈传下的规矩,如今有了新生命。”她指向远方的松林,“那些无人机像银鹰般穿梭,1个小时内就能将带着晨露的松茸送达县城餐桌;红外监测系统日夜值守,连一片落叶都逃不过它的眼睛。在我看来,这些科技手段正是对‘盖好菌塘’这一古老智慧的延伸。”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这是政府新颁布的《香格里拉松茸保护与利用白皮书》,把‘封山育茸’‘不采童茸’的老话都写进去了。”阳光透过树叶,在她手中的白色册子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去年,我家的收入涨了三成,今年,山里的松茸也比往年更多了。”她眼中闪烁着自豪。我望着她晒得黝黑的脸庞,忽然明白,这才是真正的智慧——让青山常在,让馈赠永续。 掌握了识别小鼓包的诀窍,我满怀期待地扑向新的林地。然而,自然的“狡猾”远超我的想象,就像童年时,我总以为菌子会像星星一样主动出现在眼前,却不知它们其实是大地最羞涩的礼物。那些看似可疑的小鼓包,十有八九扒开仍是空欢喜;好不容易瞥见一抹疑似菌帽的棕黄色,指尖传来的触感却明确地告知我,那是枯叶的伪装。我这才深切地明白,央宗那看似轻松的发现背后,是无数次弯腰、无数次失望、无数次与山林无声对话所沉淀下来的近乎本能的直觉。识别小鼓包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真正找到并完好无损地取出那深藏的珍宝,还需要时间与耐心的反复磨砺。 3个小时在密林的寂静中执着搜寻,像一场无声的较量。渐渐地,我的腿脚像灌了铅,腰背的酸痛感顽固蔓延。最终,当阳光艰难地穿透树冠,投下斑驳光影时,我总算有了收获:竹篓里静静躺着屈指可数的几朵松茸,沾着泥土,散发着清冷而霸道的森林气息。这时,再望向央宗那几乎满溢的背篓,我有了新的感悟,松茸那令人咂舌的价值与采摘所需付出的惊人艰辛,沉甸甸地、不可磨灭地烙印在我的心上——每一朵松茸都来之不易,是耐心、经验与山林眷顾的结晶。 回家的路上,我看着怀里抱着的几朵馥郁肥硕的松茸,心里比以往采菌回家更高兴,疲惫也不知所终。 回到家,我立马捣鼓起那几朵松茸来。先用小刀刮去菌脚的泥土,清理掉附着在上面的泥土、枯叶,再拿到流动水下小心冲洗。母亲说,洗松茸的时候用流动水把泥土等杂质冲干净即可,不能把上面特有的纤维状茸毛鳞片洗掉,因为那是松茸最富营养的地方。洗完松茸,我和母亲商量着怎么享用这来之不易的珍宝。我把最肥硕的两朵小心翼翼地切成薄片做成刺身,雪白的菌肉蘸上酱油和芥末,一口下去,山野的鲜甜脆嫩在口中迸发。 其余的松茸,我们决定一半用来做最具藏地风味的酥油煎松茸。 酥油是央宗用家里新添的离心机制成的。那台闪着银光的离心机,如今成了草原牧场的“新管家”。它用精准的转速分离出牦牛奶最纯净的油脂,既锁住了阳光牧草的芬芳,又滤去了现代人对食品安全的忧虑。当金黄的酥油在锅中嗞嗞歌唱,新鲜的松茸片滑入的瞬间,一场跨越传统与现代的味觉交响便开始了:离心机提炼的醇厚、松茸凝聚的山野灵气,在热力的催化下,迸发出融合了清新松栎林、醇厚腐殖土、清冽冰雪水的香气,如同一支由雪豹率领的森林乐队,在厨房里奏响野性的乐章。煎至边缘焦黄时出锅,松茸片的内里依旧莹润如初。 我迫不及待地夹起一片,牙齿轻触的刹那,鲜味如雪山融水奔涌而来:先是被科技提纯过的酥油温柔包裹,继而松茸原始的野性鲜甜破茧而出,鲜味如雪浪般席卷味蕾,激得人眉心一颤——父亲那句“鲜掉眉毛”的形容,此刻竟成了舌尖的写实。细细咀嚼,仿佛能尝到现代科技守护下的自然本味。红外线巡护的菌塘、离心机提纯的油脂、无人机运送的松茸,非但没有冲淡自然馈赠的本味,反而像菌丝网络般,让古老的美味与当代生活连接得更加紧密。 另一半则与土鸡一同炖煮,成就了一锅鲜美无比、暖身又滋补的松茸鸡汤。 晚霞褪尽时,最后一缕菌香融入了雪山的阴影里。竹篓里的泥痕渐渐干涸,但指尖的记忆却愈发清晰——那是无数个夏天积累的、关于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承诺。 当来年雷声再次滚过雪山时,那些被无数掌心温暖过的坑穴里,又会有一朵朵棕黄的菌伞破土而出。而我们的故事,就像深埋地下的菌丝——父亲佝偻的背影、央宗俯身的姿态、我笨拙盖上的第一捧土,终将在某个雨后的清晨,通过新的掌心与泥土的对话,生生不息地写下去。 菌事札记 每一个香格里拉人的言行,都带着高原泥土的芬芳,采菌子不仅是生计,更是与自然对话的特殊方式。 今年7月,当第一场夏雨浸润松林时,我的生活突然被松茸温柔包围。堂妹凌晨采的一窝菌还带着露水,央宗每天都会和我分享采松茸的趣事,就连手机屏幕上也满是采菌人弯腰寻觅的身影……这种奇妙的“菌子召唤”,终于在一个晨雾弥漫的清晨,把我引向了雪山深处。 走在厚厚的松针上,央宗突然蹲下身,轻轻拨开落叶:“看,这就是菌塘。”在她掌心下方,几朵松茸像裹着棕黄色绒衣的婴孩,半藏在松针编织的襁褓中。这让我想起父亲常说:“菌子会自己找到有缘人。”他认为,菌塘是大自然的厨房,取走菌子后必须把“锅盖”盖好,否则来年这份馈赠就会消失。 写作时,我总想起那个雨后清晨,父亲粗糙的大手包裹着我的小手,一起将泥土轻轻盖回菌塘的场景。他说:“找菌子要用心,不是用眼睛。”如今,这句话有了更深的含义:在香格里拉,从采菌人回填泥土的指尖,到科研人员监测森林的屏幕,再到《香格里拉松茸保护与利用白皮书》的字里行间,这份“用心”正以新的形式延续,那是传统智慧与现代科技的交融,如同松茸与松树那般,成就着生生不息的共生传奇。年复一年,菌香如约而至,那是大地对守护者最温柔的回应。 而这份回应,又何止属于香格里拉?父亲和央宗轻轻盖土的姿态是千百年来人类与自然对话的密码——索取时不忘归还,收获时谨记馈赠。如今,当松茸的香气通过无人机飞向都市的餐桌,当红外监测替守林人凝视夜晚的森林,我们更应该明白:科技可以赋能发展,却从未改变契约的本质。每一个被保护的菌塘、每一棵挺立的老松,都是对未来的抵押。我们与自然的距离,从不以脚步丈量——保护生态的每一个细节,皆是“盖好菌塘”的当代注脚。自然的契约从不偏私,你以掌心呵护它的根脉,它便还你生生不息的春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