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9月,凉意顺着砖缝钻进县农机培训站的窗棂。我伏在案前,桌上摊着未写完的培训计划,笔尖悬在纸面时,电话铃声突然打断了我的思绪。电话那头是邮局土官村线务站工作人员,他带着沙沙的声音念着纸条上的话:“站里的拖拉机从金江返程,在土官村路段抛锚了,估计是发动机曲轴‘烧瓦’,现在僵在路边动不了。” 向站长报告了情况后,我拎起沉甸甸的工具箱,扛上五加仑的机油桶,匆匆赶往车站。乘坐下午开往下桥头的客车,在山路上颠簸了40多公里便进入了土官村地界,只见站里那台“铁牛—55”拖拉机蔫头耷脑地趴在路边。我急喊司机停车,跳下去时,同事已在车头前急得打转。我们检查了故障,还没来得及着手修理。此时,山风卷着暮色从河谷漫了上来,冲江河已然隐入灰蓝,归鸟驮着最后一缕霞光掠过树梢,转瞬就只剩翅尖扫过枝叶的轻响,在空荡的山谷里荡开涟漪。 “咱们先去河对岸的道班歇脚吧,明早再来收拾这铁牛。”同事的声音裹着寒气飘过来,带着些许疲惫。我锁好拖拉机,踩着冲江河桥上的砂石向对岸走去。此刻月亮正爬上山顶,冲江河道班的土坯墙泛着暖黄,院门口的老核桃树把枝桠的影子铺在篱笆上,叶尖还沾着暮色的凉意。刚走到篱笆外,屋里飘出的二胡声就传了过来,那声音像温馨的月光般清冽,又混着火塘柴火的温厚,断断续续漫过院墙的豁口,在我耳畔打着旋儿。 “吱呀”一声推开虚掩的木门,琴声戛然而止。昏黄的油灯下,穿劳动布工作服的中年男子正把二胡轻轻挂回墙上的钉子处,琴弓还在微微晃动。“师傅,我们的拖拉机坏在对岸了,想借个地方歇一晚。”我话音刚落,中年男子便提上马灯把我们带进伙房:“锅里腊肉炒洋芋和苞谷饭都还热着呢,你们先填填肚子。” 我们在长凳上坐下,火光在他眼角的皱纹里跳动,还把他黑白相间的头发染成了暖褐色。“我叫李道安,是道班班长,大伙都喊我李道班。”中年男子说着往火塘里塞进一根松明,噼啪声里伙房骤然亮堂起来,我转过头便看见墙壁上挂着几块腊肉,墙角堆放着新收获的洋芋。 李道安用粗糙的手掌摩挲着灶台:“今天是中秋节,我进道班那年也是中秋节,这冲江河的月亮就这么亮。那会儿我20出头,如今20多年过去了,而这月亮还是那么新。”他搓着手笑,眼角的纹路更深了。“你们来了就是客人,别客气。要不是车子坏了,这道班恐怕请人都不会来。”听了他的话,我感觉李道安是个对生活充满热爱和憧憬的人。说着他从铁皮盒里拿出两个油纸包着的月饼递到我们手里,油纸上还印着昆明大观楼的图案。“放心吧,明早我帮你们一起修拖拉机。” 饭后,李道安带我们到院里,皓月已悬在墨色天幕,月光成了最温柔的画笔,轻轻地勾勒出冲江河两岸的景致。河水在月光下铺成碎银路,哗哗水声里混着秋虫的鸣唱,像谁在暗处拨弄琴弦。“以前常有司机来借宿,说‘来借月亮’。”他指着河面笑,皱纹里盛着月光,“月亮哪借得走呀?但它跟道班一样,是公有的,谁路过都能沾点光。你看这水,照不照它,它都亮着。” 然而,我却无暇欣赏月色,心里的焦灼突然漫开来:明天修车时怎么转得动那沉重的发动机呢?李道安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他点燃手里的烟说:“我们道班有两个小伙子,加上你们一共4个人,还转不动发动机?”月光落在河对岸的拖拉机上,铁壳子泛着清辉,倒像幅素净的水墨画。李道安的烟在月光里一明一灭,我心里的烦躁竟跟着烟圈悠悠散了,融进清凉的夜色里……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道班的工友们已扛着工具在桥头上等待,晨露打湿了他们的裤脚。我放掉发动机里的废机油,卸下油底壳后,好不容易把被烧蚀的轴瓦卸下来。转动发动机换上新轴瓦,安回油底壳,注入了清亮的机油,油线在晨光里闪着银亮的光。我试着发动拖拉机,随着副机带动主机,拖拉机“突突”地喘了两声,终于平稳发动,排气管喷出的青烟在晨光里慢慢融散开。这时,太阳刚爬上山头,把河谷染成暖金色。 我高兴地跑到河边洗油污,指尖触到冰凉的水面时不由猛地一缩,那混着松针与野菊的清冽气钻进鼻腔,让疲惫消散了。李道安站在对岸的道班门口向我们挥手,他胸前印着“为人民服务”字样的工作服在晨光中格外醒目,红色的字迹像一团团小火苗,让人心里暖融融的。 拖拉机驶离冲江河时,我回头望去,只见一路的水花在阳光下翻涌着碎金,仿佛昨夜浸在水里的月光还没散去,正跟着拖拉机的轮辙一路流淌,在身后铺开长长的光带…… |